上周,福音派重量级神学家、加尔文大学(Calvin University)哲学系教授詹姆斯·史密斯(James K. A. Smith,著有《致年轻加尔文主义者的信》一书——译注)公开提议,要求该校与北美基督教归正会(Christian Reformed Church in North America,简称CRC)切断关系。身为加尔文大学校友,同时又是CRC教会的一名牧师,我读到这份声明时深感痛心。
这所大学本就是CRC教会于 1876 年创办的神学教育机构。按传统,校方应当向CRC宗派总会负责并接受指导。但长期以来,校方却允许教师对归正信条保留不同意见。
三年前,CRC年会以表决方式重申了《海德堡要理问答》的立场,明确将同性性行为纳入“淫乱”范畴。去年夏天,年会更要求加尔文大学董事会制定“与教会教义相符的管理规范”。
近来,校董事会告诉CRC“他们珍视与CRC的深厚情谊”,却提出几件事项,其中一项是学校不在提供认信困难申诉书的样本,改为“个案特批”。
上周,史密斯教授作出回应。他直截了当地提议加尔文大学应与CRC“离婚”。作为有 16 年牧会经验的牧师,我深知“离婚”二字的沉重,也习惯性地会去探究这种决绝表态背后的伤痛。就此事而言,无论是机构还是个人层面的伤痛都真实存在,我无意轻描淡写。此刻我也不想重提关于人类性伦理的神学争议,或是归正教会信纲解释权的体制问题——虽然这些正是引发当前争论的表层原因。我真正想探讨的,是这个提议的核心逻辑。
史密斯教授认为:加尔文大学与持守信条的宗派保持隶属关系,非但无助于、反而会阻碍其教育使命的践行。在他看来,大学要保持海纳百川的胸襟,就必须解除与教会的绑定关系;要让“信而求知”的精神得到延续,学术机构就必须与教会割席。
对此,我虽然理解史密斯教授的出发点,但不得不提出不同看法。我的观点基于以下三点:第一,对历史更坦诚的审视;第二,对学术自由独特的神学理解;第三,一个令人振奋的替代方案的成功先例。
史密斯教授并非全盘否定加尔文大学与CRC的历史渊源,但他认为如今的CRC已经偏离正统,他们重新制定了信仰标准,不再适合作为大学的合作伙伴。对此,我必须指出:CRC在核心信仰立场上——无论是整体教义框架还是具体的性伦理议题——都保持着延续性。更令人遗憾的是,史密斯将现今CRC的弟兄姊妹们简单归类为“反智分子”,这种以偏概全的论断实在有失公允。至少在我日常接触的教会同工和普通会众中,我看到的是更多理性对话与开放探讨的精神。
更令人遗憾的是,史密斯对历史的解读也作了漫画式的简化描述,对其历史的理解同样流于片面。他似乎刻意忽视了教会与学术机构之间长期存在的张力——事实上,自加尔文大学创校之初,在共同尊奉圣经权威的前提下,教会会议就一直在探讨“领域主权”的边界问题。历史从未给出过完美解决方案。
但正是在一次次磨合中,大学与宗派彰显出彼此珍视的诚意。当下这种动辄离婚的论调,与其说是秉承传统中忍耐、尊重的美德,不如说是迎合了当代社会不合即分的浮躁风气——我们本可以借着这些分歧,大家坐下来一起学习成长,心平气和地对话沟通,在相互造就中实践门徒相通。
史密斯教授主张与CRC分道扬镳,其潜台词是:一个坚守传统信条的宗派,必将阻碍加尔文大学实现其崇高的教育理想。但事实恰恰相反——CRC的信仰传统,正是滋养这一理想的最佳土壤。这种认知源自改革宗对学术自由本质的独特理解。
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AUP)1940 年《学术自由与终身教职原则声明》( Statement of Principles on Academic Freedom and Tenure)中,将学术自由定义为“依赖自由探索真理及其自由表达”的公共福祉。这种理念源于启蒙运动的认知论:真理的发现应当依靠人类理性和实证观察,不受外部权威的干预。
而基督教高校联盟(CCCU)则给出了不同的诠释:学术自由既根植于神创造的可知性,也承认人类认知受罪性影响。基督徒理解的学术自由,其源头和边界都在于神通过自然与圣经的启示,并在信仰群体的辨别与问责中得以实践。正如历史学家乔治·马斯登(George Marsden)所言:“知识探索总是在特定群体、传统和未经证实的假设语境中进行的。”
在认信团体的共同辨明中寻求根基与问责,非但不是对加尔文大学学术自由的压制,反倒是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圣经的忠实顺服——在CRC传统中体现为对信纲真理的持守——非但不会限制学术自由,反而能带来更充分的自由与更严谨的治学态度,因为这将人类探索建立在神圣启示的根基之上。当我们共同奔跑在上帝诫命的道路上时,我们的认知疆界反而得以拓展(参诗 119:32)。
在我牧养的教会所在地——爱荷华州西北角的一个大学城,多特大学(Dort University)静静矗立在玉米田的环绕中。这所创办于 1955 年的学府,与加尔文大学、三一基督学院等共同践行着CRC对高等教育的多元愿景。虽然多特大学在产权关系上独立于CRC,但其董事会治理仍与教会保持紧密联系。
我曾担任多特大学校董会学术事务委员会主席长达九年,这段经历让我亲眼见证了一种良性的教会-高校互动模式。在这里,与教会的联结被视为祝福而非负担。我们常常以詹姆斯·伯特切尔(James Burtchaell)的《灯火渐熄:高等院校与基督教会的分离历程》(Dying of the Light: The Disengagement of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from Their Christian Churches )为戒——这本书生动展现了大学与教会分离后必然走向的黯淡结局。
这种联结带来的益处,远不止史密斯教授轻描淡写提及的生源与资金等组织优势。更深刻的,是一个神学奥秘:基督的身体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真实的群体。就像圣子曾真实地降生在伯利恒的马槽,被钉在各各他的十字架上,祂的身体也具体体现在时空中的信仰群体里。
举例来说,第一卫理公会作为道成肉身的信仰群体,是基督身体的一部分;而卫理宗作为抽象的神学体系则不是。当史密斯主张用改革宗基督徒(指向神学体系)取代“基督教归正会”(指向具体教会群体)来定位加尔文大学时,他实际上是在改变这所大学与基督的连接方式。保持与CRC这个具体信仰群体的鲜活联系,正是持守“万有也靠祂而立”(西 1:17)之基督的体现。
在多特大学,这种生命联结体现为教授们立约委身基督教教育,加入神学立场一致的教会,在共同的信仰告白中开展教学研究。这样的互动,既滋养了大学,也造就了教会。
史密斯教授所感受到的痛楚是真实的,但他开出的药方却值得商榷。如果加尔文大学想要深化其作为改革宗高等教育的使命,那么与孕育它的母会——这个有着近 150 年历史的认信归正教会——断绝关系,绝非明智之举。
此时此刻,大学与教会需要的不是分道扬镳,而是应当携手回归同一位主。虽然各自处在不同的领域,但只要共同持守诚实、谦卑与顺服的美德,加尔文大学与CRC就能继续这种相得益彰的使命关系:共同服侍那位正在为新妇预备婚宴的基督。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Don’t Divorce the Church: A Response to James K. A. Sm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