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生活 凯勒文化护教中心
当上帝沉默时
2025-06-26
—— Collin Hansen

当你进入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Yad Vashem,世界大屠杀纪念中心)后,一路走下来,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铺天盖地的痛苦、折磨,还有六百万犹太人被屠杀的恐怖场景——而这一切,离我们不到百年之遥。孩子、祖母、年轻人、老人、身怀六甲的妇人、不孕的女子……他们遭毒气杀害,被焚烧处理,一切都以冷酷高效的现代手段完成。在纪念馆里,你能看到他们的面孔,听到他们的故事,记住他们的名字。那一张张脸,那一段段记忆,令人心碎。

快走到出口时,你会看到一张布痕瓦尔德集中营(Buchenwald)的照片,拍摄时间是 1945 年 4 月 16 日。照片里,囚犯们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床铺堆叠成四层。那些身体,瘦到只剩皮包骨。

而在照片中第二排床铺的角落里,从左数第七个位置,有一张十六岁的面孔。当时我认不出他,但后来,这张脸举世皆知,那是埃利·维瑟尔(Elie Wiesel),1986 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他的书《》(Night)记录了他在大屠杀(希伯来语称为 Shoah,意为灾难)中的亲身经历。

《夜》讲述的是维瑟尔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经历,解释了为什么从此他再也无法安然入睡。他刚到奥斯维辛时,亲眼目睹婴儿被扔进火坑。那一刻,他不禁问:这怎么可能?当男人、女人、孩子被火焰吞噬,世界怎么能保持沉默?他还记得,父亲在被党卫军殴打至死时拼命呼救,而他却没有动弹。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他一言不发,沉默无语。

维瑟尔写道: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晚,那是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它把我的整个一生变成了漫漫长夜——七重咒诅,七重封印。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云。
我永远不会忘记孩子们的小脸,他们的躯体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一缕青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火焰,它们把我的信仰焚烧殆尽。
我永远不会忘记黑洞洞的寂静,它永远夺去了我生存的意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它戕杀了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把我的梦想化成灰烬。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场,即使我受咒诅,像上帝一样永生不死。
永远不会。

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有一次,三名犹太囚犯被绞死,其中一个是年幼的男孩。维瑟尔听到身后有人低声问:“慈爱的上帝在哪里?祂在哪儿?”

沉默。那场景太过残酷,我无法描述他们目睹的细节。那人又问了一遍:“看在上帝的份上,祂到底在哪儿?”这时,一个声音在维瑟尔心中响起:“祂在哪儿?就在这里——吊在这绞刑架上。”那声音,是维瑟尔自己良心的回响。维瑟尔变成了质问者,上帝成了被告。

维瑟尔活着走出了集中营,他对神存在的信仰也存留下来。但疑问始终没有离开他——他已不再信靠神的公义。

我们该如何解释神在人类极度苦难中的沉默?上帝已死吗?是我们杀死了祂?还是我们将祂押上审判台,裁定祂犯下反人类罪行?

道德的革命

大屠杀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一场历史悲剧,更是一场西方文明的道德革命。历史学家阿列克·赖里(Alec Ryrie)指出,二战揭露了基督教在道德排序上的严重偏差:“现在看来,残忍、歧视和谋杀的邪恶远远超过了淫乱、渎神和不敬虔。”

换句话说,大屠杀彻底改变了我们衡量“恶”的标准。赖里认为,在战前的西方文化中,耶稣基督是最具道德权威的人物。即使是不信教的人,也会以祂的爱与牺牲为标准来衡量自己。但战争带来的浩劫使耶稣不再是评判善恶的唯一坐标。

那么,是谁取代了耶稣,成为新的道德标尺?

阿道夫·希特勒。

赖里在他的著作《不信者:怀疑的情感史》(Unbelievers: An Emotional History of Doubt)中写道:“如果有人称赞希特勒,那种令人震惊的程度,就如同在过去贬低耶稣一样不可想象。基督教的图像、十字架、苦像在我们的文化中逐渐失去了影响力,但没有任何图像能像纳粹的卍字标志那样,带来如此直观、强烈的情绪冲击。”

如果有一群基督徒举着十字架走过你家门前的街道,你或许只会觉得他们有点古怪。但如果是一群纳粹举着卍字旗穿街而过,你会立刻感受到威胁,那是一种关系到你自身、你的家人,乃至整个社会秩序的生存危机。

你也许并不为自己说过或做过的每一件事感到骄傲,你也不会自诩完美。

但至少,有一件事你确信无疑:你不会容忍希特勒。你不会在抗议中沉默。

马蹄铁理论

在我阅读瓦西里·格罗斯曼(Vasily Grossman)的鸿篇巨著《生活与命运》(Life and Fate)之前,维瑟尔的《夜》曾是我读过最令人心碎的大屠杀记录。格罗斯曼是苏联一位犹太裔记者,二战期间亲历前线。他也是第一批在东波兰特雷布林卡(Treblinka)集中营解放后,亲眼目睹纳粹死亡营景象的作家之一。

小说中有一幕让我泪如雨下:在特雷布林卡毒气室挑选囚犯的过程中,一个年幼的孩子被从父母身边带走。他惊慌失措,一名犹太女医生本可因职业身份暂时免于死亡,却主动选择陪伴这个孩子。她握着他的手,安慰他,一直走向死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没有孩子的女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成了一个母亲。

《生活与命运》对纳粹的邪恶刻画之深刻、细致、真实,堪称无出其右。我从未见过任何作品能如此具体地描写毒气室的建造与运转是如何将“邪恶的平庸”赤裸裸展现出来的。但格罗斯曼并没有因为苏联与纳粹为敌,就将前者描绘成道德楷模。尽管他是战地记者、备受推崇的作家,这部小说差点毁于苏联的审查制度。因为格罗斯曼拒绝将斯大林神化,拒绝歌颂苏联对希特勒的胜利。苏维埃政权想要让他闭嘴,就像他们想靠国家强制推行的无神论来让神沉默。

但是,格罗斯曼有一把客观衡量善恶的尺子,这使他有能力批判两方。他帮助世界看清,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并不是政治光谱上对立的两端,而是彼此映照的极权恶魔。他们在意识形态和战争中是死敌,在道德上却是同谋。他们有一个共同目标:让神的审判之声在他们征服世界的野心前彻底消失。

格罗斯曼于 1964 年去世,十年后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出版了《古拉格群岛》(The Gulag Archipelago),控诉苏联劳改营制度罪恶。《古拉格群岛》是一本震撼之书,它揭示了为什么仅仅坚持“不要做纳粹”的道德准则并不能阻止邪恶。所谓“反纳粹”道德的失败在于,它把“恶”变成了外在的东西——是别人,是敌人,而不是我们自己。它让我们轻易自我洁净,把自己当作法官,而不是被告。仿佛我们只要出生在希特勒死后,就自然是正义的化身。

索尔仁尼琴身为基督徒,他深知邪恶不仅存在于“外面”,也潜伏在“我们里面”。他那句名言发人深省:“那条分隔善与恶的界线,并不在国家之间、阶级之间、政党之间——而是在每个人的内心。”

索尔仁尼琴绝不会被今天弗拉基米尔·普京自称“基督信仰捍卫者”的面具所蒙蔽。普京以“去纳粹化”为名发动了对乌克兰的战争——那是格罗斯曼的故乡,也是他母亲的故乡,她在 1941 年贝尔季切夫犹太人被纳粹屠杀时遇害。

当我们把“恶”完全归咎于敌对群体,我们就容易陷入一种自以为义的幻觉。而普京向乌克兰住宅区发射的一枚枚导弹,无声地警示我们:一切邪恶的开始,都是因为我们低估了人类自我欺骗的能力。

被告席上的上帝

另一位俄罗斯作家早已预见到,当人类把上帝推上被告席、视自己为圣洁、妖魔化敌人时,结局会是怎样。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警告说:当我们审判上帝时,我们并没有用一种更高的道德来取代祂。相反,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规则由我们制定,但再也没有人真正掌权。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中,伊凡·卡拉马佐夫(Ivan Karamazov)与他敬虔的弟弟阿辽沙(Alyosha)展开激烈的争辩。像维瑟尔一样,伊凡也被无辜孩子的苦难所震撼;像维瑟尔一样,他抗议神竟容许这样的不义存在。下面是书中一段令人动容的描写:

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你想象一下,你在建造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是最终让人们幸福,给他们和平与安宁,但为此目的必须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摧残一个——总共只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体,就算是那个用小拳头捶自己胸部的小女孩吧,用她的得不到补偿的眼泪为这座大厦奠基,你会不会同意在这样的条件下担任建筑师?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一章命名为《反叛》。果然不错。伊凡说:“并非我不接受上帝,阿辽沙,我只是恭而敬之地把入场券还给他。”这句话成了经典名言。对神最激烈的反驳,或许就是这一句:“我相信祂,我只是恨祂。”

在下一章《宗教裁判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更进一步,把耶稣置于被告席上接受审判。但这场“审判”最后的结局却出人意料。

宗教法庭庭长说完以后,等了一会儿,看囚徒如何回答。囚徒的沉默使他感到难堪。他看到囚徒一直用心而平静地听他说,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显然不想反驳什么。老人希望对方能对他说些什么,哪怕刺耳、可怕的话也行。但他忽然默默地走到老人跟前,在他没有血色的九旬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便是全部回答。老人打了个寒战。

沉默,一吻。

这就是耶稣能做的全部回应吗?一个吻?

为什么神不为自己辩护?为什么祂不说话?

其实,祂说了——就藏在那些质问祂的呼喊中,那些向祂呼求公义的声音,就是祂自己的回音。

受苦的仆人

在创造之初,还未有星辰和海洋时,万籁俱寂。黑暗中,神说话,于是有了光(创 1:1–3)。当祂创造了昼夜,飞鹰、海豚、瞪羚之后,才造出祂最杰出的作品。在第六日,神造了人——男人和女人。神没有按祂的形象造任何其他受造物(创 1:26),没有一个受造像人那样承载神的样式。只有人。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海豚不会在沉默中呼求上帝;鹰不会问:“上帝在哪里?”;瞪羚不会挣扎于是否该饶恕。唯有男人、女人和孩子——无论他是否相信耶稣、是否承认上帝是创造主——都按照神的形象而造。

我们呼求公义,因为公义之神造了我们;我们渴望怜悯,因为怜悯之神造了我们。当火焰舔上了婴孩娇嫩的皮肤、当弱小的孩子摇摇晃晃走进毒气室时,我们问:“神在哪里?”——这样的呼求正是神的形象在我们里面的回音。神的形象,体现在埃利·维瑟尔、瓦西里·格罗斯曼,还有所有在黑暗中高声呼喊的人身上。人类是唯一会和神争辩的受造物。我们像不耐烦的青少年一样大叫:“这不公平!”

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有问题,因为正义常常缺席。我们知道:这不是神起初创造的世界。但人类背弃了神,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我们虽按祂的形象受造,却否认祂是我们的父。夏娃选择听从蛇的谎言,而不是造物主的应许;亚当听从夏娃,而不是神(创 3:17)。自那之后,邪恶欢呼得胜。从那一刻起,人类历史开始在压抑悲哀的小调中展开。亚当和夏娃的公义儿子被他心怀嫉妒的哥哥所杀,悲痛迅速降临。苏联古拉格的种子,早在伊甸园中就已埋下;蛇的谎言,为大屠杀奏响了前奏。人拒绝聆听神的声音,转而用暴力对待彼此。

圣经中的约伯记回应了无辜之人为何受苦这一终极问题。当然,这个回应并不是我们期望的那种答案。约伯经历那么多苦难,却没有得到任何解释。但当神从旋风中回应时,祂并不沉默。造物主绝不接受让受造物来审判祂:(伯 38:2–4)

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
你要如勇士束腰,
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

但约伯记并不是希伯来圣经(旧约)中对无辜受苦问题的唯一回应。以赛亚是犹太人历史上最伟大的先知之一。在《以赛亚书》53:7-9 中,他传讲了一段神的话,描述了一位“受苦的仆人”:

他被欺压,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
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
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
他也是这样不开口。
因受欺压和审判,他被夺去,
至于他同世的人,谁想他受鞭打、从活人之地被剪除,
是因我百姓的罪过呢?
他虽然未行强暴,口中也没有诡诈,
人还使他与恶人同埋;
谁知死的时候与财主同葬。

“他不开口。”换句话说,他沉默无语。如同被牵去宰杀的羊羔。

由此,希伯来圣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复杂却深刻的答案,回应维瑟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所有意识到这个世界出了问题的人对苦难的质问:

第一,我们之所以会提出质疑,是因为我们按公义之神的形象所造。

第二,我们无权指责造物主,因为祂的旨意远超我们人能理解的。

第三,一位无辜仆人的受苦,将以某种方式代替神子民的过犯,带来赦免。(赛 53:5)

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

救恩之声

救恩最初的声音,来自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座名叫各各他的山。在那里,宇宙的创造者与掌管者被钉在罗马人的十字架上,慢慢死去,整整六小时。天地仿佛与造物主同悲,日头变黑,遍地陷入黑暗(可 15:33)。随后,耶稣大声喊着:“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意思是:“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可 15:34)

那一刻,夜从未如此黑暗,寂静从未如此彻底。

耶稣又喊叫了一声,就断了气。

圣子向所有人伸出友谊之手,但祂与那些自称代表神、却把人引向灭亡之路的人为敌。正如祂所责备的,这些人勾引人入教,“使他作地狱之子,比你们还加倍。”(太 23:15)耶稣行的每一件善事,每一次医治,都让那些自以为义的人怒不可遏。他们设下假审判,却找不到耶稣的任何罪证。即便如此,那些因祂的清白而感到威胁的宗教与政治领袖,依然决意让这先知的声音永远沉默。

但第三天,太阳升起。光照耀耶路撒冷。那些爱耶稣的妇女来到祂的坟墓。“有主的使者从天降下。”那声音震耳欲聋,大地震动,使者把墓门的石头滚开。光芒刺眼——“他的相貌如同闪电,衣服洁白如雪”(太 28:2–3)。祂带来了一个新创造的好消息。

旧的已经过去。“这就是神在基督里叫世人与自己和好”(林后 5:19)

正如《哥林多后书》5:21 所写的那样:“神使那无罪的,替我们成为罪,好叫我们在他里面成为神的义。”神学家称之为“伟大的交换”(the great exchange)。与基督联合,我们的罪归到祂身上,祂在十字架上为我们死,代替了我们应得的刑罚;而祂无罪的义则归于我们,使我们有一天能从天父口中听见那句盼望已久的话:

好,你这又良善又忠心的仆人!”(太 25:23)

圣子

如今,杀戮的回音仍在地上每个角落回荡。“绝不再发生”的誓言,早已让位于熟悉乌克兰城镇中的战争罪行,欧洲又一次陷入地面战争。当年国际联盟没能阻止大战爆发,如今联合国也无力止息战火。新闻的警报声如锣鼓喧天,我们却在等候另一种声音——那号角的第一个音符,将宣告恶的终结(太 24:31)。那一天,布痕瓦尔德与贝尔季切夫的刽子手将面对最终的审判;所有邪恶的话语都将受到惩罚;那一天,每个孩子的哭泣都将得到安慰。

因为神有圣子。祂从未作恶,却亲尝苦难。祂的受苦,成就了我们永恒的救赎。那如羊羔般沉默的主,借着祂的牺牲,使那起初的控告者撒但彻底闭口无言。这位仇敌可以咆哮,但结局已定:他终究不会得胜。

如今,神正预备再次差遣祂的儿子。在基督里,新造的世界正逐步降临。耶稣以善胜恶(罗 12:21)。祂正在更新万有(启 21:5)。

当基督再临时,凡信靠祂的人,将亲吻那曾被背叛的嘴唇;耶稣要亲自擦去我们眼中的每一滴泪。死亡将不复存在!

不再有悲伤,不再有哭泣,不再有疼痛。

我们将听见“好像群众的声音,众水的声音,大雷的声音,说:‘哈利路亚!因为主我们的神,全能者作王了’”(启 19:6)。

神从不沉默。祂的羊听得见祂的声音(约 10:27)。在这邪恶世代的嘈杂之中,祂的羊听见一个最令人安心的应许:“我又赐给他们永生,他们永不灭亡,谁也不能从我手里把他们夺去。”(约 10:28)

祂听见你的呼求,祂看见你的眼泪。

天父或许不欠你一个解释,但祂把祂的儿子赐给了你。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When God Goes Silent March 5, 2025

Collin Hansen(柯林·汉森)是福音联盟的编辑主任,也是多本书籍的作者;他在三一神学院获得道学硕士学位。他和他的妻子是阿拉巴马州伯明翰救赎主社区教会(Redeemer Community Church, Birmingham, Alabama)的成员,他是Beeson神学院的顾问委员会成员。
标签
公义
死亡
邪恶
凯勒文化护教中心
集中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