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异象(The Federal Vision)是改革宗教会内部近期兴起的一个神学与教会论思潮,属于婴儿洗传统下的圣约神学体系。该运动旨在为教会构建一套连贯的圣约(即“盟约”)视角,特别强调恩典之约的客观性及其对神学与教会论其他领域的影响。
本文阐释了作为传统改革宗圣约神学分支的盟约异象神学,通过梳理其历史根源与当代表现形式,着重解析其核心主张——即对恩典之约客观性的神学建构与发展。
这一充满争议、与教会论密切相关的神学思潮主要活跃于北美改革宗与长老会内部,但影响力已波及国际。盟约(federal)一词源自拉丁语“foedus”,意为“圣约”。尽管支持者持守改革宗神学基本要义,可将其视为圣约神学的一个分支,但其内部存在多元神学侧重,并非铁板一块。目前该运动已出现分化,但其若干核心观点仍持续引发改革宗神学界的讨论。
2002 年在路易斯安那州门罗市奥本大道长老会(Auburn Avenue Presbyterian Church)举办的奥本大道牧师大会标志着该运动的成型。首届会议以“盟约异象:改革宗圣约神学再审视”为主题,讲员道格拉斯·威尔逊(Douglas Wilson)、约翰·巴拉赫(John Barach)、史蒂夫·威尔金斯(Steve Wilkins)和史蒂夫·施利索(Steve Schlissel)围绕四大焦点展开:确立连贯的圣约客观性认知、称义观、救恩确据论,以及合宜的圣礼实践。运动初期参与者背景多元,体现了改革宗圣约神学的思想光谱:对前费城威斯敏斯特神学院新约教授诺曼·谢泼德(Norman Shepherd)关于称义与成圣关系的争议性研究的借鉴、受神治论与基督教重建主义影响强调基督教政治异象与基督对生活各个方面的主权,以及许多人对后千禧年观的持守。不过,即使在那个时期,人们对这些问题也并未完全达成一致。但他们的共同目标,是在神学、教会实践与社会等各个层面,全面落实并推进圣约/盟约神学。。
2003 年后,盟约异象神学在改革宗神学界的争议愈演愈烈。随着对其教义的深入探讨,运动中逐渐形成不同倾向的代表人物:一端是彼得·莱瑟特(Peter Leithart)与詹姆斯·乔丹(James Jordan,后被称为“深度盟约异象”),另一端则是道格·威尔逊(Doug Wilson)及其追随者(后称“浅度盟约异象”)。这两个阵营之间存在着广阔的中间地带,许多支持者的立场分布其间。
短时间内,涌现出大量书籍和文章反对这一运动,多个改革宗分支也在改革宗神学的认信正统框架内就这一思潮是否符合改革宗神学展开辩论。2005 年,美洲长老会(PCA)密西西比河谷区会率先发布批判文件,引发盟约异象支持者的回应。随后,正信长老会(OPC,2006 年)、美洲长老会(PCA,2007 年)、美国归正会(2009 年)、北美联合改革宗教会(URCNA,2010 年)相继对该运动的部分教义提出反对。
2007 年,盟约异象神学运动的几位主要代表人物联合发表了《盟约异象联合声明》(A Joint Federal Vision Profession),签署人包括:约翰·巴拉克(John Barach)、里奇·勒斯克(Rich Lusk)、兰迪·布斯(Randy Booth)、杰夫·迈耶斯(Jeff Meyers)、提姆·加兰特(Tim Gallant)、拉尔夫·史密斯(Ralph Smith)、马克·霍恩(Mark Horne)、史蒂夫·威尔金斯(Steve Wilkins)、吉姆·乔丹(Jim Jordan)、道格拉斯·威尔森(Douglas Wilson)和彼得·莱瑟特(Peter Leithart)。这一运动内部虽然存在多样性,但他们共同强调“圣约的客观性”这一核心观念。这种强调对教会论、有形与无形教会的区分、以及圣礼的理解等方面都有重要影响。不过,这份声明也坦承,在一些关键教义上,盟约异象的支持者之间仍存在分歧,比如:对“创造/行为之约”的理解,基督在称义中将义归给我们的方式,重生的本质,以及我们与基督联合的意义。儿童领主餐成为该运动的典型特征,这与他们强调圣约客观性及神“预定中的拣选”(decretal election)与“圣约中的拣选”(covenantal election)之间的严格区分直接相关。这一趋势导致一些起初与该运动有联系或表示赞同的人开始与其疏远,甚至脱离了这一阵营。
2012 年后,运动进一步分化:莱瑟特离开爱达荷州莫斯科市,与乔丹在阿拉巴马州伯明翰创立“圣城研究所”(Theopolis Institute),其“深度盟约异象”转向更强调改革宗大公性。2016 年莱瑟特出版《新教主义的终结》(The End of Protestantism),主张与天主教、东正教等主流教派共融。而威尔逊则在 2013 年底发表《反对教会》(Against the Church)呼吁回归传统圣约神学。到了 2017 年,他已不再认同“盟约异象”这一标签,对自己早期在运动中认同的一些人物和观点也提出了更多批评。近年来,威尔逊虽仍坚持圣约客观性这一核心主张,但明确肯定基督主动顺服的归算,以及改革宗对称义与成圣的传统理解。[1]
盟约异象神学有几个重要的神学重点,但最核心的在于强调圣约的客观性。按照盟约异象的理解,整个救赎历史中只有一个恩典之约。就像旧约时代的以色列人一样,人只要领受圣约的记号,也就是洗礼,就会在客观上被带入新的圣约群体,也就是教会。因此,所有受过洗的人(无论是婴儿还是信徒,是蒙拣选的还是非拣选的)在客观上都已经“在”恩典之约和有形教会之内,且与基督联合,尽管这些人后来可能会显明自己从未真正“属于”这个圣约。这意味着,凡是通过洗礼这一行为客观地进入教会的人,即使他们后来显明自己不是蒙拣选的圣约成员,都在某种意义上与基督联合,因而暂时享受某些“救赎性”的恩益。然而,如果这些人不持续持守信心和对圣约的忠心,他们就会显明自己是未蒙拣选者,最终会失去这些“救恩”的益处。最终,唯有那些按神预定拣选的才能坚持到底,得着最终的救恩。至于那些虽然在圣约群体中、但并未真正蒙拣选的成员,即“约中蒙拣选者”,他们只是暂时享受圣约的客观福分,直到他们显明自己是背约者为止。
有人批评这种观点实质是某种洗礼重生论的变体。如果按传统神学将重生理解为圣灵主权性的恩典作为,使灵里死亡的人在基督里得生命(参看《以弗所书》2:1-10),那么这个批评确实成立。但部分盟约异象支持者重新定义了重生,将其扩展为我们在基督里参与新造之工的全过程,包括蒙拣选者与未蒙拣选者被纳入圣约群体。[2] 他们常引用《马太福音》19:28,那里耶稣论到万物的“更新/重生”,而这更新已在教会中启动。因此这些支持者主张:因着洗礼客观地进入教会,即便最终显明为非蒙拣选者,也已在“更新/新创造”中有份。与传统的洗礼重生论不同,他们强调的是圣约及其群体的客观性。值得注意的是,这在圣约神学中并非新议题。
不过必须指出,那些更强调改革宗大公性并持高派圣礼观(“深度盟约异象”)的人,若措辞不慎,其所谓重生观念容易招致洗礼重生论的指责,或至少看似有向该方向偏离的倾向。若过度强调客观进入群体,而不重视个人重生/得救的必要性,就容易与罗马天主教(甚至路德宗)的洗礼重生论混同。相较之下,道格·威尔逊仍坚持较狭义的个人性重生定义,尽管他也主张所有受洗者(婴孩或成人)因着洗礼,客观上都“在”可见教会这个神的新约群体之中。在基督再来前,教会始终是由受洗的非信徒和受洗的信徒组成的“混杂”群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受洗者都是“约中蒙拣选者”,唯有那些受洗后持守救赎信心并坚忍到底的人才是“预定蒙拣选者”。
基于这种区分,盟约异象与大多数圣约神学都从其对圣约群体的理解出发,来解释圣经中的“警戒性”经文(如《希伯来书》2:1-4,6:4-6 等)。当人听从这些警戒时,就能确信自己不仅通过洗礼客观地“在”圣约中,更是神真实拣选、在基督里稳固的子民。反之,若有人拒绝警戒而背弃基督,则表明他们虽曾“在”约中,却非真正蒙救赎性拣选。他们曾与基督联合,领受过“救赎性”福分,却因不信、不悔改、不顺服而丧失这些恩益。如此,正如摩西之约下的以色列,圣约成员与蒙拣选者之间存在区别。新旧约的差异不在于新约子民已是重生群体(这仍属于尚未完全实现的应许),而在于基督已降临,新约的应验比旧约更美。但圣约群体的本质与结构始终如一:二者同属一个恩典之约。[3]
然而,盟约异象神学支持者依据他们对圣约客观性的理解,提出了一项更具争议性的主张:支持婴儿领圣餐。他们认为,婴孩借着领受圣约群体的客观记号与印证(也就是洗礼)就真实地“在”约中。既然“在”约中,婴孩就与基督联合,理应享有圣约群体中所有的福分。对大多数盟约异象的支持者而言,这也意味着婴孩应当领受圣约的团契筵席(即圣餐)。事实上,如果他们已经是新约群体的成员,还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他们领受这约中的福分呢?
传统圣约神学对此提出强烈批评。例如R. 斯科特·克拉克(R. Scott Clark)指责盟约异象神学未能区分“洗礼作为加入可见圣约群体的入门记号/印记”与“圣餐作为圣约更新的记号/印记(即凭信心领受恩典应许)”。[4] 圣餐只适用于悔罪信主之人,而非单纯“在”教会者。不过,由于盟约异象与传统圣约神学对新约子民本质的理解基本一致,外界常视此争论为圣约神学体系内部的理论张力体现。这场辩论尤其凸显了一个根本问题:若坚持以色列与教会在各自之约下同为“混杂群体”(混杂蒙拣选者与未蒙拣选者),则盟约异象与传统圣约神学之间的某些矛盾似乎不可避免。
除了强调圣约的客观性之外,盟约异象神学还主张一些其他神学观点,这些观点往往与传统的圣约神学相左。首先,在圣约神学中,也包括盟约异象部分支持者之间,一直存在关于“行为之约”(又称“创造之约”)本质的争论。在传统的改革宗神学中,行为之约被理解为一个“律法之约”,而“恩典之约”则是关乎“恩典”的约。在行为之约中,神要求亚当作为整个人类的盟约/圣约代表要完全顺服。如果亚当顺服,他就能得着永生,而且他的义也会被神认可、确立下来。但由于亚当违背了圣约,全人类都陷入悖逆,落在死亡的刑罚之下。我们的唯一盼望,是神出于主权的恩典,选择在基督里救赎我们。基督是末后的亚当,他替我们完全顺服、将自己的义归算给我们,使我们得称为义,并担当我们的罪、偿还罪债。然而,盟约异象神学的一些支持者拒绝“行为之约”的功德性本质,他们要么主张整个救赎历史中只有一个“单一圣约”,要么认为创造之约本身就是一个“恩典之约”。此外,盟约异象神学中的一些人也质疑基督主动顺服是否会归算给信徒。不过,也有人如道格·威尔森则坚定地认为基督的义确实归算给我们,使我们在称义上得蒙接纳。根据盟约异象的具体版本不同,人们曾批评该运动否认了改革宗所持的“律法与福音”的区分、否认基督义的归算,以及否认改革宗和圣经所教导的“唯独恩典、因信称义”的教义。不过,鉴于盟约异象内部的多样性,这些指责并不能一概而论,尽管对其中一些支持者来说,这些批评确实成立。
其次,盟约异象神学的许多支持者都持守“后千禧年论”的末世观,他们对未来充满盼望,相信福音最终会在世界上取得广泛的胜利,推动历史朝向积极方向发展。不过,尽管这种观点大概是盟约异象神学中的主流,也确实有人虽然认同盟约异象,却并不接受后千禧年论。
第三,盟约异象被指吸纳了“保罗新观”的某些观点,之所以有这样的批评,是因为盟约异象神学中有些人重新定义了“行为之约”,质疑称义教义中“基督主动顺服归算于我们”这一要素的有效性,并且在“最终称义”中加入了人的行为因素。不过,和前文类似,由于盟约异象神学内部本身存在很大差异,它与保罗新观之间也存在不少区别,因此不能轻率地将两者等同。对盟约异象神学中的某些人来说,这一指控可能确实成立,但并不是所有支持者都是如此。
总而言之,在改革宗支持婴儿洗的圣约神学体系中,长期存在一些核心争议,特别是:如何理解恩典之约的客观性,新约究竟体现出怎样的“新”,以及应当如何定位那些因领受圣约的记号与印证(也就是洗礼)而成为教会中圣约成员的未蒙拣选者。盟约异象神学参与了这些讨论,从最基本层面来说,它所提出的许多观点,正是回应这些在圣约神学中由来已久的重要争议。然而,盟约异象神学中的某些发展,特别是在圣礼观与教会论方面,已明显偏离了传统改革宗神学。这也使它容易受到批评,被指责削弱了“称义”教义的根基,甚至在某些方面重新定义了福音的核心内容。尽管这一运动如今整体上已呈现出分裂的状态,但它所引发的神学问题早已扎根于圣约神学的系统之中,并将在未来继续成为神学界讨论的焦点。
【注 1】参见詹姆斯·怀特与道格拉斯·威尔逊合著《盟约异象:一场对话》。
【注 2】参见里奇·勒斯克《洗礼功效与改革宗传统:过去、现在与未来》。
【注 3】参见道格拉斯·威尔逊《直到千代:婴儿洗礼——上帝子民的盟约之怜》(爱达荷州莫斯科市:正典出版社,2000 年),34-35 页。
【注 4】R. 斯科特·克拉克《初识盟约异象》。
编注:本文为“简明神学”系列专文之一,本文所表达的所有观点均为作者本人的观点,本文基于知识共享(Creative Commons)的署名-相同方式共享(Attribution-ShareAlike, CC BY-SA 4.0)协议免费提供给公众,允许用户以其它媒体/格式和改编/翻译其中内容,但需要附上原文链接、指出自己所做的修改,并采用同样的知识共享许可协议。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The Federal Vision.